从哪里起步：反思冯祥云的山水创作之路

如何才能步入山水来的殿堂？真正的山水创作应当从哪里开始？这对于任何一个从事山水来创作的国画家来说，是必须要得出属于自己的答案，否则就进不到真正的笔墨山水世界。但这必定是一个痛苦的探索过程，因为山水画的学习，历来没有系统化的方法，有心得，有定式，一切都需要去体悟、去践行，没有一条普遍而通用的道路，只有属于自己的道路，因而对于山水的创作来说，每一次创作都是探索，披荆斩棘之苦，是每一个山水画创作者必须要随承受的。

要走出一条山水创作之路，古来的经验无非以下几条：

首先是“师古人”。

这是最便捷之路。师古的好处在于，通过对成功的古人的模仿，以一位大师为追随的对象，可以用最集中最直接的方式，达到与大师同样的高度。艺术中的复古主义与古典主义其合理之处就在于，它可以让一位初入门者很快达到一个相对高的水准，攀上巨人之肩，当然会有不同眼界。虽然“笔墨”可仿，“功夫”难得，但只要有恒毅之心，倒也可成一家。但是“跟随”仅仅是“创作”的前提与准备，而不是创作本身，跟随的苦楚之处在于，画史源远流长，名家辈出，奇峰无尽，各有其妙，而艺术家之生也有涯，挂一漏万，在所难免。而且，对于山水创作这一高度个性化的领域来说，不见新意，不算创作。但要在笔墨、技法、画意上有新意，谈何容易！跟随永远是自我否定，师古者如安于一家，无非画匠，如不安于一家，又在哪里停留？在古人处，哪里都不是“真我”。虽然师古是传统上山水画学习的最重要，最基本的方法，通过临摹可以很快了解和体会什么是中国山水画的传统，中国山水画传统的精神、精华，体会传统的美学思想和中国山水画的艺术规律、创作规律，但是，师古，是一条苦路，古人如网，要破网而出，剥鳞残鳍之苦是必须要承受的。

第二条道路是“师自然”。

用古人的话说是“搜尽奇峰打草稿”。尽管古人说这句话的本意或许与我们现代的理解还有不同，但是从近代以来的绘画观则直接把这个观念与西画的“写生”观结合起来。通过对自然的临摹，可以间接地解决师古观带来的程式化、僵化，解决创造性不足的问题，自然的形式永远超出人的想像，跟随自然的脚步，体味自然的四时变化，然后把观察与体悟的结果诉诸笔端，通过写实性来弥补传统山水创作程式化的问题，创造出与古人不同的山水景致。这种观念由于现代以来的现实主义美学的胜利得到强化，也由于学国画者往往也受一些西画的造型能力的训练，因而有比古人更强的写生能力而得到广泛应用。然而，自然是没有灵魂的，对于绘画而言，自然是一个有待填充的空白，只有把精神性因素赋予自然，自然才能成为“美的”。因而，单纯地跟随自然，是无能的表现。自然所呈现出的，必须被心灵点化之后，才能成为“属于艺术的自然”。国画之材质的表现手段在写生之中远不如油画甚至水彩来得丰富，而且，古人显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仅仅是复制自然，有什么意思？所以古人的大师，没有谁以“写生”成家。在自然中写生，仅仅是创作的准备，是“打草稿”，而不是真创造。

第三条道路是“师心”。

“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我师心、心师目，目师华山”，“一画论”，这些古人的名言，表明古人知道，无论是自然还是前人，都只是创作的手段，艺术的目的是“我”，而“适我无非新”，要出新，只能到返身而诚，回到自我当中去。化千里河山于咫尺，尽四时变化与一方，以须臾纳无限，以沉静纳生成，创造出一方心灵之境，这才是山水艺术的真谛，它需要以师古的方式掌握技法，以师自然的方法获得素材，但真正重要的是，它需要一颗自由与饱含深情的心灵来掌控二者。这是中国画的诗性与哲性之所在。但“师心”的困境在于，胡思乱想与肆意放纵是不是师心？要成就一颗“大我之心”谈何容易呀！

师古者易僵、师自然者易愚，师心者易乱，哪里才是山水创作真正的起点？

冯先生祥云者，余之挚友，每有画册出版，总赐余先览，偶然将他的画册按时序通览一遍，感慨不已。祥云兄吃了很多苦，最初的创作从当代水墨入手，力求一定的表现性，然而画面之上，迷惘之情重而沉郁之处少；之后投身与古人，遍临诸家，力求博通，笔墨构图，趋于精到，案头之清苦与寂寞，溢出于妙肖之间，然总有一丝怯意贯于其中，不敢差之分毫的严谨总伴随着拘谨与无奈；再后投身于自然，十余次上太行而写自然，每次盘桓月余而不能去，其志也可嘉，然其苦令人惋敬，风吹日晒，山行劳顿，其间辛苦，非亲历者怎可体会！自然之灵趣已渐入笔端，而充盈之我仍难现其身。

然而祥云最新之作，却呈现出一种难言的引力：有自然之迹，写生的诸种素材被经营安排，颇见匠心；有古人之意，笔墨皆有来处，且山水已呈媚道之姿，一种难以概括的“意境”开始在画面中流淌，朴茂素静又生动多姿，绝不是古人之作。

只有当欣赏的眼睛能够从画面中看出古人之迹而又不见古人，能够从画面中看出自然而又无法比照，能够从画面中看出自我却又不见乱肆，以沉稳之姿，驭古、驭自然、驭心，创作才真正开始。

祥云兄年已近半百，挣扎于古人与自然、性情与真我之间，吃尽艺术之苦，然斯文儒雅之气渐盛，功名是非之心渐无，性情益有祥和通透之态，人如其名，人如其画，这或许是祥云兄走上山水之路的收获与标志。路漫漫其修远，向祥云兄致敬。

                                                                           刘旭光

                                  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院长 教授 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