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术创作中，追求美只是一个起点。美本身是复杂且多方面的，它可以是形式上的和谐、感官上的愉悦，而艺术创作的核心使命是对艺术表现形式的不断探索，它不仅仅是对美的表达，更是对短暂生命与社会存在意义的探讨；它不仅仅是一种形式或感性的享受，也是自我与世界存在的方式。艺术家通过作品表达的不只是表面上的美感，更是在与真理对话。真理在这个语境中，不是一个不变的定义，而是一种不断追寻的过程——探索生命的本质、情感的深度以及人类存在的意义。艺术不仅是技术的表达，它更承载了艺术家对世界、对自我的哲学思考，陶瓷艺术尤其如此。

陶瓷的材料独特，泥土、釉色与火焰之间的复杂互动，赋予了作品无穷的可能性。然而，复杂的工艺，也常常成为艺术家表达观念的羁绊。陶瓷艺术家不仅要与物质对话，还要克服材料的局限性，在技艺与观念之间找到平衡。2024年10月在浙江赛丽美术馆举行的《我的四季——胡小军艺术之旅》展览，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

胡小军是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陶艺创作和研究三十余年。此次展览由他近十年创作的66件作品组成，分为三个单元，“溪山清远”单元以缩釉的斑驳肌理和绞胎的色彩对比，捕捉了山水的深邃与自然的悠远，“海上红颜”单元吸收学习古代石窟壁画的线条运笔，描绘了现代都市的生活场景和都市男女的内心悸动，“白衣大士”单元则展现了胡小军对佛理的觉悟心得。三个单元分别对应自然的四季、人间的四季、轮回的四季，表现了胡小军对人生、存在与时间流逝的深刻领悟。

在三十余年的创作中，胡小军不仅实现了对材料的熟练掌控，还在创作中达到了游刃有余超然表达的境界，犹如庖丁解牛般从容自如。他的作品不局限于技艺的展示，而是以材料为媒介，表达了人与世界（社会和自然）无功利的、形象的和情感的关系状态，尤其是在过去十几年中，胡小军的创作更是在陶土和釉色中凝聚了对自然、视觉媒介与哲学的理解，进入了更深层次的审美社会学领域，他的作品充满了对时间和存在的追问，既继承了传统，又触发对当代艺术的思考。

例如“溪山清远”单元的系列作品中，釉料的使用达到了随心所欲的高度，通过独特的肌理和釉色，粗糙的质地与细腻的色彩形成鲜明对比，展现了季节更迭与时间流动，表达了岁月与自然的交汇。特别是“春夏秋冬”一组作品，观者能够感受到一种内敛的力量，这种力量在不知不觉中传达出时间对生命的塑造与无常性。这不仅是对自然的呈现，更是对时间的敏锐感知与生命本质的深刻思索。这种表达不是简单的技巧，而是艺术家深刻的哲学思考和对生命的体悟，是在梦幻与精神层面上的探索，让人联想到传统艺术的深邃内涵。古人仰望山水、寄托情怀，而胡小军用陶土和釉料，将自然与时间的意境抽象化，以可辨与非可辨的釉色轨迹，表达对宇宙、生命的敬畏与思索。这种探索不仅是对传统的致敬，也是对当代人生存状态的表达。

在时间的长河中，人类如何与自然对话？如何在有限的生命中捕捉到永恒的瞬间？胡小军的创作，从社会人间百态的细节观察中汲取灵感，但他并不局限于生活的表象，而是通过艺术，表达了对自我与世界的深刻反思。近年来他迷醉于线条的世界，这不仅仅只是技艺上的新尝试，更是情感的流露。通过这些看似简单的线条，传达出对于日常生活人情世故的破译与超越，这种破译既源于对日常的观察，也源于对内心世界的探索。由此主观与客观社会的荒谬，以及隐藏在图像背后的价值判断的冲突，中国与西方艺术在审美特点上的共同与差异，都在他的作品中实现了融合表达。

如第二单元“海上红颜”中，作品《海上舞宴之一》通过釉彩的不规则运用与抽象的女性形象，呈现出一种异国情调。独特的表现风格让人联想到古代的雕塑与壁画：女性高举双臂，姿态庄严，仿佛参与着某种神秘的仪式，深蓝色的背景象征着宁静与神秘，而红色则赋予了作品热烈的情感对比，两者的结合，不仅增强了作品的戏剧性，还让观者仿佛穿越到了古代文明的场景中。在笔者看来，这是借用社会审美的方式，以图像中的世界、也就是借用“他者”叙事的世界，批判当下文化生活方式中的拜金、无信仰、荒唐等等。

海德格尔在讲到“存在”时，曾提出如下观点：“它不是说石头之为石头所是的东西，而是说石头所包含的东西在这里实存即存在的情况”，“作为断定的存在指的是在有所设定的表象中某物的被设定状态。按照被设定的内容和设定方式，设定、断定、存在就具有另一种意义”，联系到胡小军的作品，釉料的演变，就是时间与自然之间的探讨，釉料是艺术家表达的替身。在这一过程中，作品不仅传达了对技艺的追求，还触动观者对知性与流逝的反思。如《溪山春华》作品中釉料与陶土的互动形成复杂的肌理，这种肌理不仅展现了物质的变化，还隐喻着时间在生命中的流动与停留。作品不仅仅是视觉上的呈现，也传递给观者一种“存在世界”的诗性与美学的感悟，这又何尝不是对人生无常的思考？

在当今科技迅速发展的时代，人工智能等新技术不断改变着艺术的创作方式，但正如胡小军的作品所示，真正的艺术并不在于技术的先进，而在于艺术家对自我与世界的持续思考。这种思考超越了工具和技法的局限，回归到艺术的核心——对生命的探寻与理解。胡小军的作品，正是这种深刻思考的体现。他通过陶瓷隐喻的釉色，将时间与生命的痕迹凝固在作品中，赋予了每一件作品深刻的哲学内涵。这种内涵超越了视觉的美感，进入了精神层面的共鸣，让观者在艺术的世界中，重新思考人与世界、人与时间之间的存在关系。

王小松（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原副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