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中烟雨－－谈戴鹰的近作

许晟

成都的夏天有些闷热，虽然温度不高，没有暴雨骄阳似的激情，但热度会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渗入皮肤，让人们在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汗流浃背。但夏天的可爱之处在于能把阴凉的地方变成宝贝，所以每个人心里都盘算着某处自己才知道的阴凉地儿，虽然时不时地抱怨几句，但表情仍总是喜悦的。

戴鹰喜爱山水自然，他从事传统书法和绘画已经有大半生的时间，中国的文化和笔墨香气已经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无论心中有多少如画的风景，他的画室大概才是他最宝贵的阴凉地。那里不仅有高远的文化，还有生活中最琐碎的踏实和喜悦。画室的墙上有他的竹林与荷塘，让他的内心随时保持清凉。

他的绘画绝不复杂，大多是用简练的笔触草草挥就。在这些不多的笔触里，我们能看到他在享受着绘画带来的快乐。那些竹子的造型保持着充分的活力，细一些的似乎在不停向上窜，而粗一些的则快要占领目光所及的所有空间，把自己的力量充分显现出来。这些竹子用相互照应的方式组成了一片竹林，它们一面向画面内更远的地方后退，把空间无限延伸；一面又呈现朝向画面外的张力，似乎那些竹林原本就生长在画室里，戴鹰只是用他的画笔截取了其中一些角落。

如果说戴鹰画中的竹林是纯粹用平面画法完成的，它们也没有停留在平面的装饰感中，而是通过笔触的强弱，以及布局的微妙变化，具备了平面的节奏，并将其转化为空间的纵深和动荡。这样的处理方法更类似书法的书写感，或者说，是与对抽象线条和平面布局的审美相联系的。因此，我们在看到戴鹰的竹林时，常常会感到这些竹子是处在动态当中。这种动态的视觉并不是竹子的写实造型带来的，而是戴鹰的绘画过程通过笔触留在了画面上，就像书法所留下的，身体与气息的运行痕迹一样。

同时，戴鹰把这种书写性的绘画当作一种挥洒个人爱好的出口，这让他的纸上水墨并没有传统所带来的凝重书卷气，而是非常容易沟通的，平和的个人气质的显现。有些竹子显得轻盈而愉悦，大概是他淘到了上好的烟斗，心情爽朗的时候完成的；有些竹子显得厚重而深沉，也许是他在凝神思考之后，带着某种与禅类似的态度，把某些冥想化作了几根竹子。如果不理解戴鹰对烟斗和茶的喜爱，就难以尽数捕捉他的画面中那些跃动的情绪。

烟斗大多是木质的，尤其是戴鹰所喜欢的烟斗。木头与竹子都把一切生长轨迹凝固在自己的纹理中，然后物化。当我们凝视一块木头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它一生的痕迹。时间的轨迹在木纹中随时收拢或展开，阳光，水土，空气，都凝聚在其中，这大概就是木头总是带有令人沉迷的气息的原因。戴鹰画中的竹子也具有类似的凝聚力，隐约透出他日常的情绪和精气神。他在描绘竹子的时候，大概不打算与古人一较高下，却更愿意把自己的竹子变成生活日记，喜怒哀乐都在其中，被他从容淡然的笔触所表露，却又不失水墨的修养和端庄。正如音乐家，在音乐厅里的演奏固然经过千锤百炼而成，但如果有机会聆听他们在自家客厅的钢琴前的随意弹奏，才能听到他们不经意间流露的心声。戴鹰画作的可贵之处就在于此。

而最近，戴鹰还创作了如荷塘一类的风景。他在主题的选择上似乎回到了水墨善于表达的自然风光。但他的风景与其说是写生，不如说和竹林一样，是一种内心图景的抒发。这些景色的笔触依然是简练自然的，没有任何刻意的表达，虽然看不出什么极其精妙之处，但贵在平淡宁静，不见任何造作的气息。

和竹林一样，这些景色并没有组成实在的空间，观众也无法置身其中，或在其中居游，但一草一木构成了自发的节奏，并在平面的布局中凸显内心的韵律感。这些景物似乎在不断地变化，它们有时是一片荷叶，有时则仅仅是一笔焦墨，带着那一刻画家的心境，变成纸上的痕迹；而有时它们似乎正要变化成前文画作中的竹林，或者刚刚由那些竹林变化而来。

笔墨永远在黑白之间，这让它们对世间真相的写照永远带着一丝暧昧；它们从不描绘物质的实体，而是将画家的手与纸面的触碰记录下来。这些触碰的痕迹无论形成什么，都直通内心。至少对戴鹰这样坦诚而豁达的画家来说，这样的连接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因此，戴鹰无论在画什么，他的画都带着一丝抽象表现主义的气息，让我们在欣赏画中景色的同时，永远能看到他的笔触和心思的游走。这样的描绘对他来说是一种享受，对观众来说也是如此。平面性极强的画面总是和观赏它们的视线连结在一起，在观画的空间里震荡，而画家本身的情感也融合在这样的视线中，和观者直接地交流。

我们很难去分辨戴鹰的绘画究竟属于传统，还是属于当代，毫无疑问的是，他是深爱传统文化与艺术的，但他几乎不再谈论这些，因为所有能够谈论的严肃话题在他那里都已经变成陈年的旧闻，而他现在更愿意谈论自己做菜的手艺，或者心爱的烟斗，这让他真正活在当下，并将艺术作为享受生活的一部分。对任何时代的艺术来说，这都是无比重要的一点，却又经常被人们遗忘。戴鹰的作品在提醒我们绘画是一件多么美好而值得享受的事情，并随着他生命的积累而不断生动地变化着，正如当代艺术那些充满生机的，最真实的变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