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南师范大学教授、广州市文史馆馆员黄云，早年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学习壁画，留校任教多年，又到广州任中国画会副会长，创办了华南师大的美术系，现任广州书画学院副院长，不仅有丰富的美术教学经验，而且有《中国山水画史》等专著，学养丰富，功力深厚，他还深入生活，勤奋刻苦，创作山水画，继承和发展了中外绘画技巧，已经形成了他特有的创作个性和艺术风格。

创作个性和艺术风格的形成，是一个绘画艺术家成熟的标志。它标志着画家已经寻找到自己能熟练掌握的审美表现手法，在继承和发展前人遗产的基础上变化出自己的艺术方法，能用以恰切地表现自己对生活独特的审美发现和审美感情，使之既有时代精神和民族特色于自己独特的创作个性和艺术风格之中。

黄云教授山水画的创作个性和艺术风格，可以简练地概括为这样几句话：质朴浑厚、清新雅逸、有装饰味、生活气息强，使北方笔墨与南方神韵相结合，气势磅礴豪放壮美与韵味淡雅清秀柔美兼而有之，因之被誉为“北墨南韵”是很恰当的。关于这一点，已有很多专家作了实例分析，我就不重复了。我在这里想补充一个新的意见就是：黄云教授之所以能形成这样的个性风格，还由于他有一个丰富内涵与单纯相统一的美学追求。

这句话一般的理解，主要是指：作品的内涵很丰富，并不单薄，但是又不是杂乱堆砌，互不联系，而是能和谐完美地统一结合在单纯的艺术形象整体之中。这也可说是“多样丰富变化统一”这一条美术学生主要规律的体现。丰富多样的不杂乱，和谐统一而不单薄，这两者要结合得好是没有止境的。由于黄云教授几十年如一日，自觉努力追求于此，所以能熔北墨、南韵于一炉，融中国山水画、壁画与中西方绘画等技法于一画，将生活、思想、感情、笔墨、用色、构图等技法结合在一起，将对自然山水不同角度不同层次去观察和感受而获得丰富感悟和深厚情趣等丰富内涵都结合在单纯优美的艺术形象之中，让观众一下子就被作品吸引住，首先看到大轮廓和大关系，生气蓬勃，然后细看，又觉得韵味无穷，经得起反复欣赏。观众既可从中感受到北方雄浑博大的画风，又可感受到南方清秀柔美的韵味。黄云教授使二者结合，已形成自己的特色。

寓丰富内涵于单纯形象，寓多样丰富变化于统一形式之中，一般人主要把它看成形式美的法则。其实，这还不仅是一个形式美的法则。黑格尔就曾经把它看成是内在生命在杂多形式中的灌注，在内容和形式的辩证关系上说明这一条美学总规律。我们再扩展引伸开去，还可以认识到“一”与多的和谐统一是一条宇宙发展的总规律。

世界和宇宙，都应是一与多的和谐统一，而不应只是单调的一或者只是杂乱的我。《左传·昭公二十年》载：齐国的晏婴就说过，不应求同，而应“和而不同”。这就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核心观念。周代史官史伯就说过：“和宜生物，同则不继……若以裨同，尽乃弃矣。”世界就是由不同事物组成矛盾统一体，才能形成与发展。一桌菜肴，就是油盐酱醋不同调味与荤腥素菜组成的，音乐就是短长疾徐，哀乐刚柔等组成的，绘画就是不同的点线面、笔墨、色彩、想象力等组成的，不同的山水画就是由不同的画家对不同的山水有不同的审美感受和审美表现而创作出来的，画坛就是由不同个性、风格、流派的画家作品组成。

黄云教授深谙此理，深刻领会这一美学规律的重大意义，所以，有此重要的美学追求，因而他的山水画不论在生活、情趣、韵味、技法等各方面都是内涵丰富而不单薄，境界高，耐人寻味，同时又不杂乱，而是经过概括、提炼，能将丰富内涵融合在一个单纯的有机联系的艺术整体之中。这中间还包含了动静、虚实、刚柔等一系列对立矛盾和谐统一的辩证关系，还包含了物象的大小、高低、隐显、有无，位置的远近、上下、纵横、正偏，结构的疏密、张弛、开合、聚散，色彩的浓淡、明暗、冷暖等等。在黄云山水画中经常表现“静”的意境，里面却蓄含着巨大的律动，有些平常的树干和叶子，里面却内涵着不平常的感情。例如，被很多专家赏析过、他自己也很重视的《大地微微暖气吹》占据画面极大面积的是粗壮大树，里面无限生机，燃起对春天的强烈期盼，内涵十分丰富，技法也很多彩，形象却极为单纯，“多”与“一”这两者结合得很好。

这“多”与“一”的统一，实际上也是我们文艺美学中常说的“一以当十”，寓十于一，既不要贫乏单调，又不要混乱堆砌。中国古代文论和画论都十分重视这一点。《文心雕龙》就说过：“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神思）“诗人比兴，触物圆览。物虽胡越，合则肝胆。”（比兴）“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驱万途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故善附者，异旨如肝胆，拙会者，同音如故越。”（附会）“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木美而定于斧斤，事美而制于刀笔。”（事类）而这个单纯中包含丰富，应该是很自然的，不该故意雕琢：“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雕削取巧，虽美非秀。”（应该）“深文隐蔚，余味曲色。”（隐秀）王通《中说》：“古之文也约以达，今之文也繁以塞。”汤惠休赞扬谢灵运诗如“芙蓉出水”，颜延之诗则如“错彩镂金”，后者人工味太重，审美感染力反而差。黄云教授山水画中能于单纯中内涵丰富，则是几十年学养与努力所造就，水到渠成，自然形成，所以格外宝贵。

再说谢赫提出的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六法”，荆浩提出的气、韵、思、景、笔、墨“六要”，用笔要灵活变通，表现对象立体感、明暗关系、色彩深浅则主要靠墨，用笔则要有筋肉骨气四势，有了笔墨还得有气韵，否则类同无物。在黄云山水画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努力做到这些要求使他的山水画就有了丰富的内涵。再说，皴法，古人对不同的山水，创造了不同的皴法技巧，黄云教授在用得上时，也作了创造性的运用，在运用时觉得不很恰切合适，他也作了一些变化无用的创造。其作品就是在这些技法上也是能内涵丰富而又统一于单纯的艺术形象之中。

我最后想说的是：黄教授这寓多于一的美学追求，之所以能获得巨大的成绩，使自己的创作臻于成熟，形成自己独特的创作个性与艺术风格，最重要的一点，是他面对自然山水，能够动情地选择他认为最能体现他的审美发现与审美感情的景物，大胆删去其他无关紧要的景物，用他特有的擅长的表现手法，去表现他看见的、钟情的景物，把自己的生命情趣都灌注进去了，这一切进行得那么自然，所以成功了。你看他画的瀑布，多种多样，都是他所见到的，用他自己的技法，灌注进了他的感情。就以他画的成都《望江楼》说吧（这座楼就在川大隔壁，我们很熟悉），就不是我们所见到的样子，而是他所见到的。其画面上的树干苍劲有力，再用点彩法染出无限生意，秀丽淡雅，恬静中有动感，以又一种“北墨南韵”的特色，表现出了他的审美感情，内涵丰富而形象单纯，又有他的个性和风格。我认为，这正是做到了我们艺术创造中最主要的一个美学要求：不同个性风格的艺术家，从他们特有的审美角度进行新的不同的审美创造，给我们以不同的审美感染和审美享受，从不同角度把我们引带进自由解放的审美境界去！

（王世德  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