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黄云至丁亥年已临耄耋之年了，但画兴依旧、创作量飚升。令我吃惊的是笔墨、意蕴、色泽、选题日益老练，渐入佳境。鲁迅先生说：“非有天马行空似的大精神，即无大艺术的产生?”黄云先生是位有大抱负、大魄力的画师，其艺术追求执著，艺术劳动辛勤。上世纪80年代他“搜寻奇峰打草稿”，深入到云南石林、四川九寨沟、敦煌鸣沙山、长江三峡、桂林漓江、海南三亚以及南粤村落采风，体验生活。像一名“苦行僧”没白昼黑夜潜心修行，在原生态广阔田野里，通过旮旯角落窥探大千世界，挖地寻宝，探索精神的In’s—pirate。

令我忆及l961年至l974年，我们风华正茂。黄云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装饰美术系壁画专业本科生，毕业后留校，双肩挑既管团委的工作又担任一定教学任务。而我于他进校后两年负笈捷克斯洛伐克回国，以“海归”遵文化部之命到中央工艺美院装潢美术系任教，与黄云工作在同一个系、住在同一个宿舍、吃在同一食堂，相处甚密，来往频繁，茶余饭后与他常促膝谈心、切磋技艺，翻阅我从欧洲捎来的巨匠画册。特别是他对我的捷克老师，人民艺术家karel．svolinsky教授的装饰性绘画，蛮有兴趣。其拼搏好学、磨炼求索精神，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正如李可染为黄云题词《天道酬勤》，言之确当。黄云与我既共事又近邻，相濡以沫十五载，直至他解决夫妻两地分居而调离学校赴穗工作，现在我们是“天涯若比邻”了。

黄云当了广州书画学院副院长后，隔三五年来北京开会，他作为老校友、老同事常到工艺美院访友叙旧。2003年他率领广州山水画研究学会众学友赴北京今日美术馆举办90多米的《锦绣珠江图》长卷画展，我们工艺美院教师偕同张仃老院长等以及京报传媒莅临开幕式、招待会，好不热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黄云先生又是粤穗地区赫赫有名的画师并桃李天下。他的岭南山水画也推陈出新，富于装饰性，社会影响璀璨四射、光彩流溢。以黄云为策划人的这次展览会，在京华反响强烈，使北京术界为之侧目。

前几年黄云的画册不断出版，每出版一本，他总是不远千里给我邮来，让我大饱眼福。我从浩如烟海的画幅中，特别欣赏画面中宁静致远的温馨静谧。清代书画家笪重光曾言：  “山川之气本静，笔躁动则静气不生，林泉之姿本幽，墨粗痉则幽姿顿减。”黄云的画大都有空谷回声，野渡舟横的意境。譬如那幅绛红色调的《平湖秋色》，给人以和谐典雅的感受，一派“枫叶红于二月花”的暖色又不过分张扬，有的只是烟波浩渺的水面、蜿蜒绵长的湖岸，点点的皴染、平平的湖面、残残的倒影、疏疏的白禽，似乎湿漉漉的雾气在水面一一冉冉升起并弥漫开来，渐渐生成一种似烟非烟的气流，紫气袅袅，天色显得更加幽蓝，倒影显得越发清晰。画到神妙处必有宁静，画到宁静则登峰极至矣。从中可以窥见传统山水画中的林泉高致，农耕时代的安宁静谧，林木的落差，山川的肃穆，追本溯源在静态上似乎有南宋画师赵伯驹的《江山秋色图》的手法。古代画家都喜欢以秋水、山林、野渡、渔村、村落为景趣，但黄云的《平湖秋色》使我想起2000年游日本参观东山魁夷艺术展览馆，那一幅幅岩彩画，层林尽染、色泽秀丽的笔墨，倒很类同黄云的《平湖秋色》。纯色浓彩，层层积染，反复叠加，深受他的母校老师祝大年教授的重彩技法影响，然黄云的山水画更平和静谧，更有时代美感。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翻开1996年岭南美术出版社发行的《黄云画集》，画集中的画大多是贴近自然、贴近生活野逸的景色。黄云先生酷爱写生正如他自己所言：“悠悠岁月，足迹遍及南粤各邑，我喜欢画榕树、葵和瀑布等富有南方特色的景物，不断从生活中发现美，是我始终的艺术宗旨和追求。”(见《黄云画集》前言)他曾带领广州山水画研究学会的会友，奔赴珠江周边穷乡僻巷寻幽探古。元朝赵孟頫曾言：“作画是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黄云先生的画有古代山水画的粗犷、朴实、深厚、自然的种种情趣，这是画家追溯传统山水画印迹的一种必然流露。但这种传承不食古不化，不陈陈相因，因循守旧的弊端，而是推陈出新、求新、创新，不过伸向远古的焦距可以拉向当代现实生活与审美情趣，要将传统精神与现代心境沟通互动起来，达到融洽和谐、亦古亦今，是今非古。请看黄云先生l983年画的《大地微微暖气吹》，是帧古老中又新生，寒树中又逢春的大意境佳作。意境是山水画的魂，作者自言：“我创作的山水画《大地微微暖气吹》就是力求表现特定的意境，整个空间都是雾腾腾下着毛毛雨，黑沉沉巨人般的大榕树吐出片片新绿，虽然仍有余寒，但大地却蒸发出微微暖气，显示出‘春’已降临人间。”这画原定名为《苏醒》，后来作者感到意犹未尽，改为《大地复苏》，还感到内涵表达不过瘾，又改为《大地微微暖气吹》似乎更切意扣题。此画作寓意高远，那婆娑摇曳，枝头碧透的青绿，风姿绰约，充满生机与苍古隽永、斑驳丛生的老榕树干相对照，手法新奇，虚实相生，犷细交汇，完美结合，绝妙的构思理念，枝干对比又和谐统一，一派迥旋伸展之态。此画结构严密精美，画作大气磅礴，震人心魄又不失细腻，疏密得当天缘巧合，放得开，有巨而泼墨之气魄，收得拢，有擒纵自如的技艺，美得令人窒息。全画逆光运用得极致，侧光流淌，无处不在，光色相映，显示向往光明、新生的意蕴，以至大千世界的美轮美奂。流光交错凸显画面的层次，光影的强弱、虚实、浓淡、冷暖的对比与反衬，产生奇特的视觉美，真是犷硕与细密同炉、豪放与婉雅齐飞。画幅宏大壮阔，却着重一点一线、一皴一染的功力，虽为宏构巨制，然每一细节均极精致，一丝一毫真不马虎，一青一绿毫不懈怠。苍老清秀，情趣天然。欣赏之后，令人精神为之激荡，心灵为之跃舞，以使黄云作品达到从未曾达到的高度。  

古人云：“画山情满于山，画水情满于水”，我还特别赞美《珠水情长》那幅长178厘米高75厘米的巨制，这是黄云先生71岁画的作品，画上还有他自己的题签：“雪涛蒙写贵州天星桥银练坠”十二个字，此画曾被印制成北京邮政管理局发行的明信片题图，又刊登在《广州山水画研究学会研究员画展选辑》的封面上。可见此画的声名鹊起，名噪一时，想必与黄云先生率领百余名学员、会员于2003年6月先后完成的《锦绣珠江图》、《广州百景图》、《美丽珠三角》的珠江三部曲是一气呵成的吧!翻开中国美术史，我们知晓古代画家中南宋画院待诏、工于山水的画师马远，就画过《水图》，十二段，每段冠名《洞庭风细》、《秋水回波》……马远画水下笔遒劲严峻，设色清润。远山奇峭，近石方硬，常用大斧劈皴与钉头鼠尾皴相融合，人称马远笔墨“瘦硬如屈铁，披拂如柔丝”。马远画面章法“远景简略清淡，近景凝重精整”、“嶙峰直上而不见其顶、绝壁直下而不见其脚，”颇能概括马远的构图特色，人称“马三角”。纵观黄云先生的《珠水情长》，也有似马远的经营位置，唯其水瀑水流形态已远远有悖于“马三角”了，它更晶莹剔透，更奔流直泻，更波澜壮阔，更贴近现实，比马远的水图地移境迁、时移墨迁，不可同日而语了。因为已相隔八百年，笔墨当随时代变，早年我曾在黄山脚下踯躅观察，黄山飞瀑的直泻围聚成碎石中河溪，我伸手掬水，春水柔柔地湿我手指头，也颇与《珠水情长》的激流相类似，水声潺潺、水流急促，真不知如何下笔捕捉入画。可黄云先生画珠水如此老刀，漪涟多姿的柔白水流直面而泻，汹涌澎湃，极为生动，观看此画令人襟怀开阔，激励意志。含蓄寓意人生哲理，人们经历跌宕沟壑、沉浮起落仍拼搏不息，勇往直前，这种含蓄会应定为审美功能的一种定势，人生在世的一种哲理。《珠水情长》既无公益广告的直截了当，也无怒目金刚的威慑吆喝，然很曲折含蓄地激励意志，令人遐思人生经历，日月如梭、人生若河，若不抓住时机，绢绢细流将一去无回。这即是山水画的间接审美教育吧!

纵观黄云先生一系列山水画创作，都与他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五年装饰壁画专业学习相染指。中央工艺美院已有50年办校历史，去年在总结半个世纪办学经验中，其中一条是各门学科大都融化在“装饰”两字，缺乏装饰就没有这所学校的办学特色，缺乏特色清华美院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所谓“装饰”，追本溯源从《说文解字》中就有：“装，裹也，从衣壮声；”“饰，刷也，从巾食声”。与一般所说：修饰、打扮一个意思，但要装饰就得变化，我国古代有关装饰的记载大都用“变”字，所以“变”，毕竟是装饰意匠与装饰构成的指导思想。

黄云先生画的《山里人家》、《旧屋村庄》、《气爽清新》、《山林深处》以及《光大花园》等等都是蕴含着装饰性的中国山水画，正如他自己在《黄云画集》前言所述：“所谓壁画，无论是工艺材料制成的壁画，还是传统的工笔重彩壁画，都具有强烈的装饰效果，装饰美乃是艺术美很重要的一个方面，中国画的笔墨色彩，点、线、面都是构成画面装饰效果的重要因素，这些都自然而然对我的艺术创作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在我的山水画中也必然或多或少带有这种影响。”而装饰性的中国画比起大写意画法是要加倍费工的，齐白石大师说过：“夫画者本寂寞之道，其人要心境清逸，不慕名利，方可从事于画。”这个方面黄云先生有了，另一方面人人都说画画要有天赋，然黄云先生很执著，我认为执著比灵性重要得多，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说：“天才就是把一幅画，耐心地画完。”鲁迅也说天才是我把喝咖啡的时间都用来写作(大意) 。黄云先生至今大量的创作都是和他甘于寂寞，坚毅意志，埋头苦干，耐心勤奋分不开的。

还想讲一点，结象于心还得巧构思。关于这一点，第五代导演张艺谋先生在导演芭蕾剧《大红灯笼高高挂》时，法国作家莫泊桑有一句名言：“作家的伟大，就在于把一个人人都能想到的故事，以人人都想不到的手法表现出来。”舞蹈艺术圈的人要突破长期封闭“围城”，学习张导的艺术理念。我认为黄云先生的装饰性山水画可以说是正在突破古典传统山水画“围城”，而闯出一条杂交嫁接新路来。新的笔墨，新的色泽，新的章法，不恰当地借用古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创新是民族之魂。在结束此文之前，我班门弄斧拟了一首藏头打油诗以贺黄云先生耄耋之神采。

    黄河五狱乃国脉，

    云腾水涛铸书画；

    丹心皴染写神州，

    青春无悔奋夕阳。

                                               写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书斋

                                                      2007年五一劳动节

                                          (邱承德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