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光拿着空竹箩跑到厨房门口问：“米在哪里?”

一间又窄又黑的房子里，一个约五十岁左右的妇女正在煮猪菜，回过头来说：“你是外来的吗? 怎么连米放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阿光心里才明白过来，原来家里没有米了，怎样煮饭呢? 他踌躇了一会儿，跑到同屋二婶家借了一斗来，毕竟这个13 岁的孩子已开始懂事了。

明天是阴历大年三十了，阿光正赶着车人家的过年新衣，时间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了，阿光妈见他仍未回来，心里老惦挂着，怎么还不回来? 她到地里把番薯叶子摘了一大箩回来，分成两堆，嫩的做菜，稍老的做猪菜。弄好了，又煮熟了猪菜，喂饱了猪仔， 仍不见阿光回来，自己量米煮饭，打开米缸．一升米不到了。

“哎唷! 没有米了。”她屈着手指算了算，早就该没有米了，哪儿来的米吃到现在? 心里很矛盾，没有米了，又没有钱，怎么办? 正是过年时候，隔里邻舍也是穷苦人家，等着钱用，怎么办? 肥仔张……不! 这是个活阎王，八月向他借的二百元，月利五分，还日日催还，怎么肯借? 想了半天，唔，干脆把猪仔卖了，虽然小了点，不见钱，早就早点吧，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就这样决定了，明天就卖，用番薯和粥吃两天，卖了猪仔就好点了。

阿光妈在煮饭时，仍是想不通，本应三天前就没有米了，这又哪里来的米? 她想起了阿光曾问过她，难道是他买回来的? 他哪里来的钱?……

阿光手里提着四两猪肉，背着一口袋米回来，心想一年到头没有尝过肉，过年了， 老板发了财，仍是一毛不拔，见工友们再三提出，才发了十来块工钱，干脆都买了，好好过个年，叫母亲也高兴高兴。阿光妈见到确实感到有点惊讶，哪里来的钱买这买那？ 阿光似乎测出母亲的心意，于是便把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讲给母亲听。

这个地方，养猪有几个过程，养母猪生小猪，小猪养到五六斤重，就一只一只卖给人家养，这两步一般都是农民或贫苦人家养的，他们没有本钱能把一窝十多只小猪都养大，这是根本办不到的。要养大一点的，只能养一只，顶多也是一只大点一只小点接着，到一定程度，猪吃得多了，就得要往外卖了。到第三步，猪养到七八十斤的时候，由米店老板买来专门养肉猪，肉猪大的养到五六百斤重，米店是雇有专门养猪的工人来养， 为了长肉，给猪吃糠，甚至吃米，米店的猪吃的东西往往比穷苦人吃的还好，大的米店常常养几百只大肉猪，和穷人养猪是根本不能相比的。

阿光妈养过母猪，也养过小猪，现在她养的是两只小猪，一只六十来斤，一只才二十斤左右，六十斤拿去卖，实在是小了点。但人总得要生活呀，想来想去还是卖了它吧。于是她和阿光两人把猪喂饱，赶进竹笼子里，抬着上街去了。

街道上冷冷清清，好些人家都已关着门，在家过年了，偶尔出现一两个十来岁的小孩，那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还未到子时，已经由头到脚全穿着新的了，他们跳跳蹦蹦，左手拿着一支点燃的线香，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炮竹来，点燃了往头顶上一抛，“啪” 的一声在半空响了，于是又用手去掏第二个炮竹，点着响着，第三个，第四个……

阿光比他们大不了几岁，但现在他连想也没有去想这些。他现在是一个成年人的样子了，现在想的是怎样把猪卖出去。

阿光妈当然也是想把猪卖出去，可是，她想的会更多些．她见到富人家的孩子是怎样过的年，而自己的儿子却是这样，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她想起阿光爸生前的一个朋友叫继荣的跟她谈起过，这并不是什么命运，而是富人压迫穷人，社会制度问题，还说过八路军替穷人闹翻身的事情，并说八路军就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军队，是我们穷人自己的军队，她常常在问自己：八路军什么时候来?……

想着想着，天渐渐地黑了，她说：“算了吧! 阿光，我们还是回去吧!”

一直到大年初五，街上还是没有什么行人，商店仍是紧闭着大门，这时刻，有钱人家又想的什么? 过的什么生活? 谁有空去管它，阿光妈想的是自己这穷人家怎样子才能完结这日子，眼看猪卖不出去，一斗米一斗米都吃完了，这两天全是向同屋二婶借的米，和着番薯煮粥吃，这样下去，还有完吗?……肥仔张，不是开米店的吗? 但一提到他，她马上又缩回来，那活阎王，他父亲是全县有名的大地主，太祖爷，谁见了都怕，他和他父亲一样，欺压穷人，听说年三十晚，正巧上街卖猪的时候，这个活阎王已叫人来要账了，并传言，如果今天再不清账，到明天就按月利十成算了。真是杀人不见血的活阎王…… 但，她又想：算账就算吧，这笔账总得要算的，我才欠他二百元，我的猪可以卖三四百元， 起码还可以拿到一百多呀。这样也好。算清账了，于是她和阿光商量好，等明天商店开张了，如果仍然没有人买的话，就把猪卖给肥仔张。

天还未亮，一阵阵稠密的炮竹声敲碎了黑夜的沉静，紧接着是断断续续的炮竹声， 街上有些商店开张了。

“妈!”阿光打床上爬起来，用手擦着惺忪眼，定神看时，才知道母亲早已起床了， 他走到厨房，阿光妈看了他一眼，继续煮猪菜，他靠近炉灶旁边取暖。“炮竹声把你吵醒了? 商店开张啦!”阿光妈说。

阿光没有回答。

天空渐渐发亮了，他们把猪喂饱，抬起来就往街上跑。

问过一家、两家、三家……都没有人要，有的说太小了。有的说过两天才来吧，工人未回来，店里现在人少管不过来……只好往肥仔张店里走。

肥仔张今年烧的炮竹特别多，店门口满地都是炮竹纸．足足有寸多厚。大家都说肥仔张去年发了横财，囤积了一批谷子，碰上荒年，发横财了。肥仔张也笑咪咪地说：“哪里! 还看今年的呢!”

阿光母子俩走进来的时候，肥仔张正和他的二房妾侍在耍花枪，见有人进来，他回过头来冷冷淡淡地说：“恭喜! 恭喜!”然后唤了声掌柜出来：“算一算，光妈来还账了。”

阿光妈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跟肥仔张说了后，他皱起了眉头，好一会才慢吞吞地说：

“你这只猪，本来嘛太小了，人家是不会要的，好吧! 看在你光妈的面上，要就要了吧。”悠然站起来，走近掌柜身边耳语了几句：“荣仔，过磅!”转向阿光妈：“价钱嘛， 总不会亏待你光妈的，就五五算吧!”

阿光妈听到一跳，分辩说：“市面上都卖六多……”

“你这只猪跟市面的不一样嘛，一分钱一分货嘛。好，六算就六算。”肥仔张狡猾地笑， “哈哈，有什么所谓，阿光妈，又不是别人。”

猪，不见了，已抬进去了，放到肥仔张的猪栏去了。

“猪五十二斤，计银三百二十二元，过磅费扣五元，去年借的钱，连本带利，需还三百元……”掌柜打开抽屉，拿出一叠钞票在点数，数过三次，没有错了，才递给阿光妈， “这里一十七元，一手交割清楚。”

阿光妈感到头顶突然一阵旱雷声，耳朵鸣了，眼里冒火花：“你们这是干什么…… 我们的猪有六十多斤，我只借你二百元……”

肥仔张刁蛮地说：“你的秤才是秤，我的秤不算秤? 又不是我去叫你卖的，是你送上门的，老子还不乐意要呢！你借的钱讲明算利息，这是两厢情愿的，这也是你来苦苦哀求才借的，告诉你，老子的钱不借你，不怕没有地方去。”把手叉在腰间，命令似的说： “这十七块，快点拿走，要不，他妈的，一块钱也拿不到。老子今日还未开市，还没有人拿钱来给我呢，给你十七块钱还不愿要?”

“你还讲不讲道理? 他妈的！”阿光实在忍无可忍了。

“你骂谁？他妈的，狗崽子！”肥仔张像吃了火药似的，像疯狗一样，一个箭步朝阿光冲过去。

幸好这个时候，过往行人见势上前拦阻，有些好心肠的人说：“算了，别吵了，有事好好商量嘛。”也有搞不清楚的说：“怎么回事吵起来?”

“他想打人! 他想打人!”阿光妈希望得到公众评理。

“他妈的，打死你又怎样? 他妈的，打死你就等于打死一贱狗！告诉你，我有的是钱，我可以，我完全可以用钱把你埋掉。他妈的，真不识死!”

“钱有什么了不起，你的钱都是从我们穷人身上抢去的，要了人家的猪不给钱，还想打人，我才不怕你那一套，告诉你，你不给钱，老子就把你们店铺给捣烂。”

此时，从人堆里走出来一个人，他是阿光同屋，人人叫他二叔，是个饼铺工人，他一声不响，拉着阿光和阿光妈就往外走，走出肥仔张店铺后，他对阿光说：“你跟他讲什么理? 和豺狼能有什么道理可讲? 走吧，现在你碰不过他，你年纪还小，不懂事，等着瞧吧，他们的末日快到了。”

说着说着，回到家里，进到屋里，二叔见旁边没有人，轻声地对阿光妈说：“昨天我下乡运货，见到继荣。”

阿光妈马上接上去说：“继荣!”她似乎把卖猪的事忘了。

二叔接着说：“继荣叫我们告诉大家，现在形势很好，八路军你知道吗?”阿光妈点点头，她又想起继荣对她讲过的关于八路军的故事，她脸上露出了红光，急切地问：“八路军怎样了?”

二叔瞧了阿光一眼说：“八路军，现在是解放军，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他们已渡江了。” 稍停片刻，又接着说：“快到我们这里来了。”

阿光一时思想仍未转得过来：“我们的猪呢? 难道是白养的吗?”

二叔对着阿光有力地说：“不! 不是白养的，这笔账要算，还有千千万万受压迫的劳苦大众，对这帮骑在人民头上的畜生的账，都要算，跟他们算账的日子快到了。”

阿光也高兴地紧握着二叔的手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