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在人间寻一片揉碎星辰的琉璃，那必定是金泽。

这座枕水而眠的古镇，以桥为弦，以水为谱，将六百年光阴编织成一首未被现代性驯服的抒情诗。当诗人为江南提笔时，金泽的明月正将银箔般的倒影投在花窗上，仿佛某种古老符咒，将游人的魂魄永远封印在这座水乡的褶皱里。

李守白-水彩画-《岁月静好》2023年

金泽的桥像是被时间遗忘的文人，在青石与碧波之间写下十四行诗的韵脚。普济桥弓起的脊背，像极了一弯被神祇遗落的月亮，当乌篷船从桥洞下掠过，船夫摇橹的节奏便成了诗句的平仄。而迎祥桥的素色栏杆，则让人想起李商隐诗中“碧城十二曲阑干”的意象——那些雕花石柱的阴影里，藏匿着多少未曾寄出的锦书？

最妙的是暮色四合时，桥与倒影在水面接吻，将整座古镇化作一枚闭合的胭脂盒。此刻若有人撑伞立于桥上，伞沿垂下的雨丝便成了天地间最后一帘珠箔，连戴望舒的丁香姑娘路过，都要嫉妒这江南独有的朦胧诗行。

李守白-水彩画-《水乡金泽》2023年

金泽的河道是流动的丝绸，每一道褶皱都藏着光的秘密。晨曦初露时，水面会浮起薄如蝉翼的银雾，将两岸粉墙黛瓦晕染成倪瓒笔下的水墨小品。艄公的竹篙偶尔惊起涟漪，波纹便如宣纸上洇开的墨点，层层叠叠地讲述着关于时间的复调叙事。

最令人痴迷的是雨中的金泽。千万颗玉珠坠入河道，敲击出唐代宫商般的清响。雨水沿着瓦当连缀成水晶帘幕，而廊檐下的铜铃则与雨滴合奏出《霓裳羽衣曲》的残章。此时若乘舟穿行，恍惚间竟分不清是船在走，还是整座古镇正乘着雨雾向云中漂游。

李守白-水彩画-《水岸人家》2023年

那些垂垂老矣的宅院，恰似褪色信笺上未写完的情诗。门楣上残存的砖雕仍在演绎《西厢记》的折子戏，缠枝莲纹在剥落处显露出某种倔强的优雅，仿佛在说：真正的美从不畏惧残缺。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槅扇门，天井里的青苔正以极慢的速度爬上八仙桌腿，而梁间的燕子早已将巢穴筑成建筑史中未被记载的飞檐。

在颐浩禅寺斑驳的壁画前，人们忽然懂得东方美学最深邃的隐喻——那些剥落的金粉恰似佛陀的微笑，越是残缺，越接近永恒的真谛。当斜阳将银杏叶的影子投在经幢上，连最浮躁的游人也成了《金刚经》里的一枚注脚。

金泽人用糯米浆修补石板的裂缝，就像修补一本世代相传的家谱。老茶馆里铜壶嘴喷出的白雾，是比任何钟表都精准的时间刻度。梳着圆髻的阿婆坐在门槛上拣豆荚，竹筛晃动的节奏，与河埠头捣衣的棒槌声形成奇妙的和弦。就连桥头卖麦芽糖的老翁，递出糖块时弯曲的指节都带着明清家具的线条美。

这里的时间拒绝被切割成工业社会的标准件。当别处的古镇将历史包装成快餐式景点，金泽依然固执地保持着生活本身的韵律——糕团店蒸笼掀起的雾气里，分明飘着宋词里“瑞脑销金兽”的沉香；而竹器店老人编织筐篓的手法，与《天工开物》的插图如出一辙。

离去的黄昏，站在状元楼前的码头回望。晚霞将整座古镇染成秘色瓷的釉彩，而渐次亮起的灯笼，则像被风吹散的星子坠入人间。忽然明白金泽为何能逃脱时间的绞杀——它本就是中国人集体潜意识里那个关于江南的永恒梦境。当别处的古镇在旅游手册里凝固成标本，这里依然有老猫跃上墙头惊落海棠，有青鱼在倒影里啃食云絮，有未写完的诗句在橹声中生长。

这座古镇从不曾真正老去。它只是以水的形态存在，以桥的姿态等待，在每个晨昏的交替中，将自己重新诞生一遍。

艺术家李守白

​李守白，1962年出生于上海，祖籍浙江上虞。当代重彩画家，海派剪纸艺术大师。现为中国民协剪纸艺术委员会副主任，上海市人大代表、上海市文联副主席、上海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上海市美术家协会会员、上海市工艺美术大师、上海华东师大、上海工艺美院客座教授。“非遗”海派剪纸代表性传承人。作品先后在国内外多地举办展会和参展；摘取包括“文化遗产日奖”、中国文联民间文艺“山花奖”等在内的10多个金奖；被世界多国机构和私人收藏家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