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当我在上海艺术师范学校（原名行知艺术学校）就读，朱怀新任素描课老师，俞云阶是朱老师的丈夫，那时他正在上海美术家协会和赵延年、邵克萍先生一起工作，我们同学都很喜欢俞老师的画作。

       毕业以后，我经常去朱老师家做客，他一直住在上海太原路上的一幢房子里，客厅前有一方小花园，园内长着一棵参天榆树，下有一片青翠小草地。我的小妹妹曾在这片小草地上扮作女孩割草的姿势让俞云阶先生写生。

       客厅里挂着俞先生的自画像，在较亮位置墙面上挂着一幅先生1948年创作的《吾土吾民》，当时的画面以残缺的长城为背景，描绘了几个神态悲哀的岁暮老头的群像构图。其实，这幅画以草芥庶民的形象来反映重大的历史题材，可谓主题鲜明，视角独特，具有强大的心灵震撼力和艺术感染力。不过这幅画在多次政治运动中，却被指责为画家“鼓吹的一曲封建社会遗老遗少的悲歌”，而屡遭批判。在“文革”中，先生只得亲自挥笔涂去了背景长城，又在人物上作了改动，将作品变为一张油画肖像习作才得以保存。我作为画幅的见证人，深为这种奇特的文化历史现象而感叹。

       当时墙上还有一幅《重庆山城》油画。《重庆山城》是在抗战时期，当中央大学迁移至四川，师从徐悲鸿先生时的作品。先生在这段时期创作了多幅嘉陵江风景，并直接领受徐悲鸿先生点拨指导，画风朴实无华，自然真切。最近，我看了莫朴先生的遗作展览，同样深受启发，很为感动。他们这些老前辈艺术家最大的特点，是用“心”在做艺术，用艺术来赞美伟大的祖国，毫无功禄名利之念，尽管他们一直都处在国家动荡变革的年代。

       在1956年之后的一段时期，我经常参加上海举办的各种美术作品展览会。有一次当展览开幕，俞先生踱步进来，我们年轻人都立刻围着他，有点像当下的粉丝（Fans）。他会在展览中逐幅讲解，俞先生的讲课生动风趣，他善用比喻来表达一些艺术中难以名状的感受。如，他用“搽皮鞋油”来形容某些画，他说“这幅画的皮鞋油抹得太亮了”，形象地批评了单纯追求技术上的表面效果，以阐述作画时不能迎合低级媚俗的趣味。他很推崇老师吕斯百先生的作品，他常说画面感觉宁可要笨拙一点，其实，这正是反映了他朴实无华的艺术观念。

       正当俞先生创作旺盛时期，恰逢1957年的反“右”运动展开，上海美协组织将机关工作人员排队，按百分比计算，其中的百分之五便轮到俞先生当“右”派分子了，而这仅仅因为他的性格耿直，为人豪爽。那时他正从北京回沪，连自己也不清楚犯了什么严重错误，就这样被戴上了帽子。以后，就接受里弄委员会的监督改造，他才悟清命运已遭逆转。在那段时期，我经常去俞老师家里，我很幼稚无知，从不带什么礼物去看他。他却会选出一些画册让我欣赏，其中包括他珍藏的一套不大的印象派精美画册。之后有许多朋友谈起俞先生时，都提到看过那套印象很深的画册。他招待我们时宁可自己省吃俭用，对朋友、学生都大方。当上海美专开办后，他就在油画系担任教职，因此我认识了凌启宁、陈逸飞、邱瑞敏等同学，以及上海画家朱膺、孟光先生等人，学生们都很尊重俞先生。我记得在2004年秋，和陈逸飞先生在杭州“湖畔居”喝茶，后来在等坐驾时，他还和我谈及想为俞先生办一个展览。俞先生非常勤奋好学，他几乎抓住一切机会画画，他曾经利用休息日在家里为雕塑系学生陈适夷画像，为电影演员们画像，为作家巴金画像。有一次约我去上海美专当模特，记得那天中午，他在礼堂里布置了一张藤躺椅，让我穿上一件长衫扮作瞿秋白作油画稿，他认真地画了大半天。休息时间，我见到好几张不大的吴大羽的抽象表现主义油画，随随便便地搁置在墙角里，那时（上世纪60年代）是没人理会抽象画的。

       根据当初国家政策，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必须去学校工作或报考师范学院，但不得报考专业美术学院。因此，我一直等了六年才获准报考浙江美术学院。当我离沪赴杭就学前，俞先生谆谆叮嘱说，浙江美院政治气氛很浓，要随时约束自己，并把浙江美院油画系师资情况大致向我介绍一下，我非常感激他对我的忠告。因为我是从上海来杭州的,  从外表上看，就会有受资产阶级烙印的感觉。因此我更加体会到俞先生的用心了。在浙江美院的五年就学时期，第一年上课还算正常，后来的日子几乎都是在政治运动中度过的。

       我在杭州毕业之后，几乎很少回上海和俞先生联系，那时候政治运动不断，生活艰苦，人际往来显然就减少了。直至1983年，我离开浙江美院在加州伯克利大学艺术系任访问学者时，请系主任Joan Brown(琼·布朗)去上海时为我探望一下俞先生。她果然去了俞老师家里，俞先生还画了一幅中国画送给琼·布朗教授。当她回伯克利大学时，她在我的工作室里展示了俞先生晚年的国画作品。我一直相信他说的要在晚年画点中国画，居然他很认真地在做作品，可惜我以后再也没有和他见过面，他的音容笑貌仍在我的眼前。乘这一次在上海美术馆举办俞云阶先生的大型回顾展期间，摘录了一些当时的片段回忆，作为对俞老师的怀念。

                                                                                                      200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