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塬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清晨5点，62岁的书画家蔡茂友便起床了。铺纸、磨墨、润笔、写字、画画，中间简单吃个早餐，一直到中午12点，他都躲在书房里练功。书房看起来有些乱，但他自己要拿什么，很快就能找到。书房里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的一幅《梅兰竹菊四条屏》，明亮、清雅、不争不抢。蔡茂友的朋友都说，他的为人跟他的书房一样——很多事情不拘小节，心怀坦率。

记者采访中，还有另一层感受，一牵涉到书画，他就要讲得清清楚楚、画得明明白白。“中国人老是把中国水墨艺术叫中国画，我觉得这是不对的，中国水墨艺术有几千年的历史，包括书法、篆刻和水墨画。”蔡茂友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从在北京师范大学被著名书法家启功指点练字开始，他已经和“墨”打了40多年交道。从书法到绘画，他太熟悉这位“老朋友”，以至于能画出它的千种层次，尤其是在他最擅长的“水墨牡丹”题材中。“墨分五色讲了几千年，到我们这代提出新的东西是时代使然，也已经到该创新的时候了。”蔡茂友说。

从青花牡丹到水墨牡丹

10多年前，蔡茂友曾在江西景德镇建了工作室，那时他常画牡丹，但主要是青花，和水墨是两样的世界。

“画青花需要掌握青花料的料性和泥坯的泥性，和蘸墨在纸上画完全不同。用青花料在泥坯上画牡丹，刷上釉，经过1300摄氏度以上的高温烧制，出来就是青花牡丹。”蔡茂友向记者解释道。“瓷都”景德镇素以青花瓷扬名世界，烧窑的师傅什么没见过，但看了蔡茂友的青花牡丹还是吃了一惊——景德镇的青花偏重工笔，蔡茂友的牡丹全是大写意，洒脱自由；别的师傅四五天画一个瓶身，蔡茂友一天能画四五个。

回到北京，他突发奇想在宣纸上画起青花牡丹。用酞青蓝加上墨，仿制成青花的颜色，画出来的纸上青花独有一份清丽。不久，他又想，干脆把蓝色也去掉，只留墨色牡丹。

纵观中国画史，画水彩牡丹的名家无数，唯独水墨牡丹是绝对的小众赛道。“从来国色无妆点，空染胭脂媚俗人”，明代的徐渭用一幅泼墨牡丹开创先河。此后，沈周、吴昌硕、恽寿平、蒋廷锡、齐白石、张大千、李苦禅、刘海粟等对此题材均有涉猎，但真正传世的水墨牡丹作品寥寥无几。

“太难了，因为宣纸是洇的，牡丹的花瓣又层次繁多，墨上加墨，水上加水，画多了就糊得一塌糊涂。”蔡茂友点出了其中关键。但他没有搁笔，此后几年，一心躲在书房里钻研水墨牡丹。

在反复推敲和笔墨实验中，他总算找到了水墨牡丹写意之法。“需要毛笔在比例极为合适的墨汁和清水中渲染成色，画时略一沾带，灵活运笔，一株墨色清雅的牡丹就能跃然纸上了。”循此法，蔡茂友笔下的牡丹花瓣和叶子有了独一无二的质感，“人的肉眼能看到的牡丹花瓣不到10层，但他们拿我的画去做计算机电子分色的时候，能分出187个层次”。

画得多了，蔡茂友逐渐有了理论上的创新想法。古人讲墨分五色，焦、浓、重、淡、清，而每一种墨色又有干、湿、浓、淡的变化，这是国画用墨的妙处。在墨分五色的基础上，他提出“墨分千层”的理论。“墨色和水色的关系变化能生发出‘千层’笔墨。主要以调入水分的多寡、运笔疾缓，以及笔触的长短大小的不同，造成了笔墨技巧的千变万化和明暗调子的丰富多变。”他解释。

“墨分千层”的理论创新，集中展现在蔡茂友的长卷作品中。2015年，他的水墨牡丹长卷《春回大地》在北京展出。长22.5米，宽0.7米，画中牡丹鲜嫩欲滴，有热烈奔放者、有素艳凝香者、有端庄稳健者、有潇洒妩媚者，漫漫长卷，斗艳争奇。有评论指出“它填补了国画历史上没有水墨牡丹巨幅长卷的空白，对当代水墨花鸟画坛发展有积极的促进意义”。此后，他又创作了《春满人间》《欢乐颂》等长卷作品，画幅越来越大，画中景物越来越多。

蔡茂友水墨牡丹长卷《春回大地》（局部）

北师大的“小启功”

在蔡茂友看来，墨代表世界的底色，“是世间最好的作画材料”。而他最初接触墨，是从学书法开始的。

蔡茂友出身江西农家，幼时就爱看书，人也聪明，学东西特别快。1982年，他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入学不到一年，北师大学生书法协会成立，由著名书法家启功担任名誉会长。蔡茂友至今记得启功为协会题字的场景：他大笔一挥写了一幅《积健为雄》，另一幅是“笔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献之；笔秃千管，墨磨万锭，不作张芝作索靖”。

“当时我就下决心要向先生学习，成为书法家。我到学校图书馆找来《启功诗词韵律初稿》的影印版，天天临摹。晚上学生宿舍11点关灯，就到楼道里拿着罐头瓶装上水，笔蘸着水在楼道里从这头写到那头，一写就是一宿，不知疲倦。”蔡茂友回忆。

练了半年，蔡茂友决定当面向启功请教。他等在启功上课的教室门口，把书法作业拿给他看，启功看后说：“你星期天到我家里来吧。”就这样，在北师大小红楼的启功家里，他从用笔、结字、章法一步步练起。因受过亲传，他的字颇有“启功体”的神韵，遂得了个“小启功”的称呼。

北师大读书期间，蔡茂友还选修了公共美术课，“用水墨画葡萄、螃蟹、葫芦、虾，还有各种各样的喇叭花等”。但因学校宿舍空间有限，找不到画画的地方，课结束后他的画笔也停了。

书画艺术的熏陶深深影响了蔡茂友，尽管毕业后没有选择走职业化的书画创作道路。他留校任过教，又先后在教育部、全国人大等部门任职，出过厚厚一摞书，之后又下海经商……但他心里始终不平静，最终还是回到书房，拿起毛笔，写字画画。

​不做艺术的苦行僧

“小时候，我父亲是个油漆匠，把白色家具涂上油漆，在上面画画，画彩色的牡丹、荷花，还有山水、花鸟。一支画笔把世间美好的东西画下来，我觉得很神奇，特别向往。看来我这辈子注定要走书画这条路，现在要把它走到底。”蔡茂友说。

如今，他在全国有大大小小10个工作室，他的水墨牡丹作品最高拍卖纪录已达千万元级。“根据相关资料统计，国画市场上，牡丹的题材占20%，中国人喜欢牡丹是因为它是国花，雍容华贵，水墨牡丹富贵中透着清雅，所以越来越受追捧。”蔡茂友说。

改革开放前，中国艺术品交易市场尚未走上正轨，上世纪80年代渐渐苏醒，时至今日已和西方油画艺术分庭抗礼。“我不主张苦行僧一样的艺术家。现代社会，艺术离不开商业。崔如琢先生把中国水墨艺术推向世界，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他的画可以卖到1平方尺1000万元，这就是中国水墨艺术的魅力。“蔡茂友说。

水墨艺术被越来越多当代人喜爱，更在于它陶冶性情的作用。“我一直追求中国水墨艺术的疗愈性。现代社会节奏快、压力大，人需要静心，如果眼前看到的是牡丹飘逸，竹林清雅，兰草间出，蜂鸟飞翔，一派宁和的气象，人心就会从压抑、焦虑中得到解脱，变得轻松、快活。”蔡茂友说着，看向墙上的画，思绪似乎飘向了水墨的世界。